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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明／和谷文集（连载21）
清明，在我那天真的童心里，是个欢乐而甜美的日子。当这个带有几分乡土风情的节令，在温和的春阳里，或在斜风细雨中姗姗来临时，我那渭北山地的故乡，便过大年似的热闹起来。故乡人把扫墓叫作上坟，又通常是男人和男孩子们的事儿，女的不能顶门立户，自然是不许去的。据说，寂寞了一年的老先人们，在清明这天可以收到子孙后代送来的钱和好吃的东西，就能安居于阴间，不来打扰人世间的生活了。那正是“大跃进”的年月，一个清明天，爷爷领着我到祖坟上去。当我发现上坟去带的供品是半碗豆腐渣时，高兴地笑了。平时在百十口子人的公共食堂里，我的很嫩小的胃，也已承受够了那苦苦菜和榆树叶子的苦涩。我挑着一串白纸条儿，松开了爷爷的衣襟，蹦跳着飞出了家门。该是春天了，粉红色的桃花，把阳坡抹得灿若云霞。麦苗儿返青了，踩上去软绵绵的。我把白纸条儿挂上坟头的草丛里，便跪在爷爷身后。黄纸点燃了，火苗儿舔着春阳，袅袅的蓝烟弥漫在墓地里。爷爷用树枝儿拨着黄纸，风儿不时刮起的灰烬，似一只只无精打采的蝴蝶，盘旋在坟地的上空。爷爷一一告诉我，那儿埋的是谁，是怎么去世的，我都无心去听，一直用小手儿抠着盛供品的篮子，只盘算着香香吃那半碗豆腐渣。当爷爷用颤抖的茧手在坟前抠出一个小土坑时，竟老泪纵横了。他抹着眼泪，把一撮豆腐渣的供品埋进黄土里。他是不能为阴间的祖先送上好吃的而揪心呢，还是因为当时的生活困境为后代而忧伤？我那时年幼无知，还不能理解老人的心，以为是烟熏的爷爷落了泪，却早准备好两根蒿枝当筷子，把爷爷递给我的那半碗豆腐渣大口地吞到肚里去。记得回来的路上，爷爷把我扶上他的肩头，折下了一枝青绿的柳条儿，做成了一支柳哨儿教我吹起来。那清丽、调皮的哨音，平添了山野里的春色。直到我懂事以后，才晓得清明节那天，爷爷为什么在坟地里抹泪，又为什么教我吹那欢乐的柳哨儿。于是，清明这个日子，在我的印象里，便变得异常凄凉、深沉。每每想起童年时上坟的往事，就越发爱我的爷爷了。爷爷对我这个长孙也很偏爱。他是个勤苦的庄稼人，从小钻过小煤窑，当过脚户。他识字不多，却常喜欢编些快板诗，在方圆很有流传。我小时候，常睡在爷爷身边。晚上躺在热炕头上，吹灭了煤油灯，他就在我的脊背上用手指划着字叫我猜。我长大了，被送到离家十多里地的黄堡镇上念书，爷爷冒着雨雪给我送馍。不幸，我被卷入红卫兵战斗队，学着别人扛起矛子上了战场。是爷爷从武斗的战壕里寻到我，领我回到了故乡温热的怀抱。在祖先耕耘收获过的贫瘠却慷慨大方的故土上，我学会了扶犁、摇耧、碾场，也学爷爷编些快板诗，在自乐班里拉二胡，唱眉户、山歌儿。生活虽苦茬些，但我还是乐观的。爷爷那般年纪，都受得住，没有怨言，不哀叹命运，总说困苦是暂时的，相信好日子就在前头，我还有什么说的呢？那年，我要上大学了。原来说好的，爷爷不必送行了，他却赶天明，冒着大雨跑到了火车站。临到火车快要开动时，我突然从人丛中看见了正在焦急地寻找他的孙儿的爷爷。他听见我的喊声，踉跄地奔了过来。他解开上衣扣子，在他那油腻的粗布褂里掏着，掏着，将一把揉得皱了的角角钱塞到我手里，说是他昨天在镇上卖了捆旱烟叶子，给我当盘缠用的。他颤着胡须，高兴地说：“咱家的祖坟是二龙戏珠的好风水，阴阳先生早就说后辈要出个干大事的，想不到今天孙儿你中了举！”不知怎么，我又想起了一年一度的清明节，想起了小时候上坟吃豆腐渣的事儿。大学毕了业，我被分配到西安工作，好久不回一次故乡，不免在梦里常见到爷爷。去年清明节前，我把爷爷接来西安，趁这个不热不冷的气候，想领老人看看景儿，游玩一些日子。可他上了一次街，就说城里到处都是人，嘈杂得慌，倒不如在故乡好。我知道他是个闲不住的老人，肯定放心不下给队里放的那群羊。住了三几天，挽留不住，就送他坐火车赶回故乡去了。真料想不到，这异乡清明节的分别，竟成了我们爷孙俩永远的诀别。爷爷回家不久，便突然患胃出血病去世了。接到家中电报，不禁又使我想起儿时清明上坟的豆腐渣供品，想到前些年故乡的苞谷糁子黄酸菜。故乡的大部分老人，都患有胃病，吃苦的庄稼人，胃也付出代价了。这几年，刚有指望吃上白蒸馍、干捞面和油泼辣子了，老人却永远地告别了人间，这是怎样令人遗憾和可悲的事啊！由此，我想到了我们中国的农民，这些年来，他们不仅仅是用汗水为国家做出过贡献，而且以他们粗糙的胃，为国家分担过多少苦痛和灾难啊！爷爷去世后，就埋在村西头小山背后的墓地里。一个善良、勤苦的庄稼人，为生计奔波了一生，终于在他深深爱恋、曾经耕耘播种过的土地上，在黄土的怀抱里，默默地永远地睡着了。可我想，黄土是不朽的，土地是永生的。又一度春风送走了今年的清明节。我那渭北山地的故乡，该又是怎样一番情景呢？粉红色的桃花，该又把阳坡抹得灿若云霞，麦子又该返青了，爷爷的新坟上也该开出几朵普通的野花儿了吧？父亲和弟弟们，会把洁白的纸条儿绕在坟头的野花丛中，会多烧几张黄纸，多给爷爷送些钱，让老人也分享人间步步高的日子。给黄土里埋的供品，将不是豆腐渣，而是鸡蛋炒韭菜和白蒸馍了。那故乡山野里的柳哨儿，也该吹得更清丽、调皮了……清明，清明，在我乡恋的梦里，成了一个播种新生活的日子。
1981 年 3 月于教场门
《西安晚报》1981 年 4 月 19 日
来源：孟姜美
来源：孟姜美